雄安新区:被“千年大计”改变的小县城们

作者:刘诗洋  来源:南方周末  日期:2018年9月27日

S334,是一条由雄县去往容城、安新的必经之路。和华北平原上大多数风景类似,这条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和不规则生长的杨树林。但从去年起,这条路上又多了新东西,成片的油松、侧柏、核桃、银杏,每棵树身上还捆着一个黄色的小带子,听说还会有樱花和海棠。

“那上面都有二维码的。”陈亚飞在雄县生活了43年,但在这条路上开出租车却仅有3个月,这3个月内,他已经无数次向乘客说起这句话。

这些带着二维码的树,正是雄安新区的标记之一,这项被称作“千年秀林”的绿化工程,直观地将这里与河北其他地方划开了界限。

2017年4月1日,党中央、国务院宣布成立雄安新区,新区囊括容城、雄县、安新三地及周边部分区域,起步区100平方公里,中期发展区200平方公里,远期控制区约2000平方公里,被定义为继深圳特区和浦东新区之后,又一具有全国意义的新区。

在这片原本以制鞋、服装加工、塑料生产而著称的土地上,一个承载着“千年大计、国家大事”的规划就这样骤然落地了。

但眼下,如果你去雄安新区参观,像“千年秀林”这样直观的变化还不多。除了随处可见的标语和广告牌之外,参观者只有到那个现代化的雄安市民服务中心里,才能一窥新区端倪。

雄安市民服务中心位于容城奥威路,是雄安新区的“基建第一标”,占地24公顷,总投资8亿元,于2017年10月9日正式招标,2018年3月28日落成,为了树立低碳环保生活新标准,项目落成后仅一个月,这里就禁止燃油车进入。

新雄安与老县城

从白洋淀车站出来,第一眼望到的,是大片荒地和远处低矮的房子。车站目前还没有出租车等候区,公交的指示牌也不明确,偌大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拉客的司机。仅从第一印象看,你完全感受不到这里就是中国近两年来宣布的最大城市规划——雄安新区。

自雄安市民服务中心落成以来,陈亚飞经常送人到这儿参观。由于汽车不能进,他总是会给别人一张名片,并告诉对方从哪里走出来更近,要用车可以给他打电话。

陈亚飞是白洋淀渔民家的孩子,今年43岁,方脸,黑瘦,戴一副褐色石头眼镜。开出租车之前,他做过小生意,摆过小吃摊,还开了十多年的大货车,往山西运塑料制品、往北京拉粽叶。雄安新区落地前,他把手里的积蓄拿出来买了套房,又买了这辆出租车。之前都租给别人,现在自己开。

因为县城里的出租车都不打表,派名片接活,成了保证生意的一种手段,雄安新区的出租司机几乎每个人都有名片。几个月来,陈亚飞往市民服务中心接送过许多客人。但他自己只进去过一次,是带家人参观。

在陈亚飞眼里,雄安市民服务中心更像一个“景点”。这个代表了雄安未来的示范区,拥有干净整洁的街道和许多随时面带笑容、等待解答你疑惑的工作人员——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就和顶级航空公司的空乘差不多。

尽管常驻市民服务中心的基本都是工作人员,但互联网巨头京东还是开了两家标志性的无人超市。即便这片建筑群的作用实际是为企业、政府和百姓办事提供便利,一家装修华丽的中信书店还是选在这里落地。

除此之外,参观者们还能在这里享受刚开业仅一周的星巴克以及各种大城市常见的时髦餐厅。而县城里只有驴肉火烧和羊肉面。你还能随处看到许多在北京和上海也很少见的新款共享单车——它们也是为雄安新区专门打造。这在县城里同样没有。

事实上,仅这一个项目,就让新雄安与老县城之间差距明显。在5公里外,容城依然是一副河北小县的风貌,小商贩们仍然喜欢在路边摆摊,10层以上的楼房总共也没几栋,随便转进一个巷子,就能看到一些居民依旧住在自建的平房中。

这两幅完全不同的画面之间,横贯县城,连通雄安市民服务中心的奥威路,算是一个交界。也是混杂了两种风格的存在。这条路两边因为容纳了许多央企办事处而被人称为“央企一条街”——马路全长约四公里,一年之内涌入了上百家大公司,其中央企占到一半。

与印象中的那些企业总部相比,大名鼎鼎的腾讯蜷缩在一栋看着像售楼处或小饭馆的平房里,马云的阿里巴巴则与一家酒店合用一栋大楼——阿里巴巴租用了酒店的一部分,它的招牌甚至还没有酒店醒目。而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国企们,则遍布每一幢原本是KTV、酒店或者工厂大楼的门面房里。

这些大公司来了雄安却只能租房。自新区成立以来,为了从源头上杜绝炒房现象,雄安新区不仅杜绝了大部分房产交易,还彻底停掉了几乎所有公开土地出让的行为,私人盖房也受到严格管控。

2017年5月9日,河北省委书记赵克志在《人民日报》理论版刊发的一篇署名文章中提到,建设雄安新区,“不搞土地批租,不搞土地财政,严禁大规模搞房地产开发”,要“探索全新的房地产改革路子”。

这也许意味着雄安新区未来将建立以租赁为主的土地收储制度,土地将始终掌握在政府手里。眼下在雄安新区,已找不到一家还在营业的中介或售楼处,过去一年也没有企业能够在这里拿到项目或者土地。此外还有像华夏幸福这种,曾与当地签署过土地开发协议的企业,其相关协议也在新区成立后失效。华夏幸福当时表示,愿意无条件服从后续安排。

腾讯、阿里乃至诸多央企的入驻眼下还没有给雄安带来实际的效益,入驻的企业大多只是开一个办事处,并没有实际业务,但这已经抬高了当地租金的价格。据陈亚飞讲,容城门面房的租金已经涨了四五倍,有的门面楼原本一年租十几万,现在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当地人根本租不起。

“早知道应该多买几间门面房。”陈亚飞埋怨。他以前对奥威路很熟悉,这里曾经遍布各种服装厂,他有不少熟人曾在这条路上上班。而现在,这条略显陌生的“央企大街”几乎和他没有关系了。

环保先行

对陈亚飞来说,之所以把出租车收回来自己开,一方面是因为他已到了不想再外出打拼的年龄,另一方面是,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

雄安新区落地之后,他原本觉得机会来了,想同朋友一起搞建材生意。但因为房地产乃至施工建设都受到严格管控,连他邻居家儿子结婚用的新房,盖了一半也被停掉了。所以这个想法也就丢掉了。

一切都要按照高规格、高标准来规划,很多名词和说法他连听都没听过。为了供家里三个孩子上学,他只能把出租车收回来自己开,起码多份收入。

新区带来了新规矩,这给陈亚飞这样的“土著们”一种直接的撕裂感,只有初中文化的他一方面对此深感兴趣,一方面又对未来有些焦虑。

与他一样感到焦虑的,还有32岁的张庆恕。他在安新县一家鞋材店打工,这家店处于制鞋供应链的中间环节,而今许多小作坊关张导致他们需要去找其他的材料生产者。“如果真停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工作”。

雄安新区眼下秉持“环保先行”的方针,虽然《河北雄安新区规划总纲要》已于2018年4月出台,但具体的规划建设还在调研、调整之中。作为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探索人口经济密集地区优化开发新模式的实验田,脱离低端产业,引入高端产业,这中间必要的取舍,也是打造新区的关键。

张庆恕是个瘦高个,笑起来很腼腆。三年前,他和同村的兄弟从山东来到安新县下著名的“鞋城”三台镇打工,替一位南方老板照看店铺,每月有四五千收入。对他来说,那是一段相当舒服的日子。

地方传统产业与雄安新区的碰撞,正在张庆恕这样的外来务工者身上显现,雄安新区囊括的容城、安新和雄县,原本都有各自擅长的经济产业。以白洋淀旅游为主业的安新,另一大收入就是制鞋业。在位于容城与安新之间的三台镇,随处可见巨大的制鞋工厂和鞋材经销中心。这里曾被称作“北方鞋都”。顶峰时期曾有上千家制鞋企业,产品远销俄罗斯、匈牙利等国。

而在雄安市民服务中心所在的容城县,此前则被称作“北方服装名城”。写有这个名字的牌楼至今还耸立在高速收费站的入口。容城的服装产业起步于1970年代,辖区内曾有上万人从事服装制造工作,到2017年底,全县仍有服装企业945家,年产各类服装4.5亿件,销售收入在亿元以上的企业就有12家。

陈亚飞的老家雄县,则以大大小小的塑料制品而闻名,那曾是县城过去几十年来的经济支柱。其中由雄县人昝贺伏创立的帅康座椅,是当地最知名的企业。他们曾在2015年为国庆阅兵提供观礼台座椅。

除了官方统计的数据之外,据陈亚飞讲,三个县里还有更多的小作坊散布在村里,只要懂技术,雇几个人在自家院子里就能搞。

传统制造业的繁荣,曾是吸引张庆恕来此工作的原因。可现在,规模大一些的鞋厂、服装厂、塑料厂不少被迁往外地,留下的只有很小一部分。从2017年底的环保督查开始,各类存在污染或环保不达标的企业基本关停。2018年7月12日,新区管委会还就环保问题专门约谈了容城、安新两地政府的主要负责人,随后一些陈亚飞口中的小工厂、小作坊也陆续查封。

在陈亚飞的记忆里,新区对环保的管控前所未见,“以前都是查的时候关掉,过一段又”。可现在取缔的厂子再也没了踪影,他有好几个朋友因此都赋闲在家,无所事事。

按照《河北雄安新区规划纲要》,新区要建设绿色智慧新城,发展高端高新产业。这让当地原本擅长的制鞋、服装加工等产业陷入了尴尬境地,除了小作坊要被关停以外,许多大厂也要迁走。

对这片几十年都靠自主发展的区域来说,从天而降的“国家大计”既是礼物,也是一份意外。这中间,少不了新定位与旧格局之间的碰撞。

到目前为止,新迁入的企业还并没有提供实际的效益和就业机会。大部分迁入雄安的大公司都还只有一间“办事处”,并没有开展具体业务。张庆恕担心,就算这些企业真的来了自己也很难找到工作。“大公司要的肯定都是人才,像我们这样农村跑出来的,估计没戏”。

外来企业热衷租楼的现象,也让一些当地小企业“选择性”结业。据奥威路上一家经贸公司老板讲,这条路上曾有一家拥有五百多名工人的服装厂一夜间关门了,因为厂主选择把房子租了出去,那样能赚更多钱。

事实上,不少当地人对环保治理都是持支持态度,几年前,白洋淀这边污染严重,经常会起雾霾,严重时连路都看不清。

而这一年多来,最明显的感觉是天空变蓝了。陈亚飞也说,环境保护毕竟是长远算盘,肯定要搞。

2017年4月1日党中央、国务院宣布成立雄安新区时,陈亚飞和大多数本地人一样马上联想到“拆迁”、“补偿”、“高薪就业”。可一年过去了,最初的兴奋被时间冲淡,而随着变革的来临,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开始担心自己的饭碗。

但新的总还是比旧的好。在谈到雄安新区落地以前,陈亚飞更是直摇头,“那时候更不行,很多事没人管,为什么这边的出租车都不打表,因为我们现在的起步价还是按2004年的油价制定的,2元钱,这些事一直没人管”。

“要慢慢理解”

即便完全遵照以往成功的经验,一个国家级新区的落地也总会引起各种争议和讨论。有人对改变不适,也有人欣然迎接未来。

43岁的陈亚飞和32岁的张庆恕对未来出路感到焦虑时,25岁的白洋淀导游杨紫,却认为雄安新区的设立让自己的家乡越来越好了。比如街道上更安全了,旅游景点也更规范了。作为职业导游,她觉得,规范的管理才是一切发展的根源。

作为华北平原最大的自然生态湿地,白洋淀在2016年就曾爆出“村民组织黑船拉客”“提供低俗表演”“门票销售不透明”等乱象。而现在,虽然还是会看到类似“异国风情”这样略显奇葩的节目,但游船组织和景区门票销售则已经相当规范,由于乘船路线较长,当地还为散客提供了“拼团”服务,全程6小时的游览人均花费在一百多元,并配备了导游,尽量不让游客多花冤枉钱。

杨紫在白洋淀旅游区内做导游已经两年。在她看来这些事情都要逐渐去改变,改变的过程总会有人不满意。“本地人靠水吃水一辈子了,要慢慢理解”。

29岁的北京人孟延看来,雄安新区就该是这个样子,为了长远发展,必须淘汰掉一批产业。他觉得,现在正是作出改变的时候,如果不从根源上改变某些事,而只是无计划地搞建设,那么到头来新区也还是会变“县城”,顶多是个大一点的县城。

孟延是一家无人车创业公司的产品经理,他所在的公司在雄安新区成立后不久就迁了进来。他在雄安市民服务中心内调试车辆,并寻找以后可能的应用场景。无人车在这个现代化的中心内并不算扎眼,但在陈亚飞这样的县城人眼里,却是从没见过的新事物,每当孟延在路边操纵无人车时,总会引来不少人围观。

但眼下新区里的大多数人,还是像陈亚飞这样,肩抗家庭重担的普通人。过去一年里,让陈亚飞印象最深的,还是2017年4月1日亲眼看到那些从北京、天津连夜赶来,怀里都揣着现金的炒房客。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来买房的人,也从来没想到有一天,“炒房”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家乡。

不过,随着新区各项新规的推进,陈亚飞们的思路也在逐步改变,尤其是面对下一代时。他的大女儿今年读高二,学习成绩不赖,他不敢轻易对女儿的前途指手画脚,总觉得自己啥都不懂。他说,以前这里的人不怎么重视教育,但现在必须重视。

《河北雄安新区规划纲要》里曾提出,要超前布局区块链、太赫兹、认知计算等技术研发及试验。这些是陈亚飞一辈子都没听过的词,但他相信,自己的孩子们一定会懂。

事实上,大多数本地人还是认可目前新区的管理措施。也相信各种基建规划是早晚的事,只是对于这个普通了几十年的小县城来说,等待的过程有些熬人。

(应受访者要求,杨紫、孟延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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