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30日清晨,国庆假日到来前,腾讯(00700.HK)发布了《扎根消费互联网,拥抱产业互联网》的公开信。此时,距离腾讯上一次调整组织架构已经过去6年。
腾讯判断,互联网已经进入了下半场——产业互联网时期,他们的使命将由“做好连接”变成了“做各行各业最贴身的数字化助手”;业务上,则由To C(消费者)转向了To B(企业);架构上,也由七大事业群变成了六大事业群,并成立了自己的技术委员会。
腾讯此次突然变阵,显然是意识到了内部的危机。
2018年1月,腾讯的股价抵达历史顶峰——475.6港元,但此后便转头向下。到了10月10日,股价跌到265港元,8个月的时间,跌去四成多。
表面的原因是整个网游行业在这一年遭遇黑天鹅事件——所有游戏版号的发放全面暂停,2018年第二季度,腾讯游戏业务收入大幅下滑。过去多年来,游戏业务一直都为腾讯贡献一半左右的收入。
五年前,财经作家吴晓波开始写《腾讯传》时遇到了一个困惑,这家顶级互联网公司,却养着5000名游戏开发人员,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腾讯。
如今,这个困惑依然存在。拥有QQ、微信、王者荣耀、财付通和投资基金的腾讯,是社交公司、游戏公司和金融公司;打造了《创造101》、下设三个影业公司的腾讯,还可以说是娱乐公司;但没有CTO(首席技术官)、没有技术中台的腾讯,却很难定义是一家科技公司。
20岁的腾讯已经步入成熟期,但似乎又陷入了中年危机。一位接近腾讯高层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直言,腾讯的这次危机不亚于当年马化腾卖QQ的那次,腾讯到了共克时艰的时候。
吴晓波的《腾讯传》写到了2016年,从2011年到2017年,正是腾讯游戏的大爆发时期。梳理腾讯财报可知,2009年腾讯首次在财报中公开网络游戏的收入情况,当年收入是53.85亿元,占总体收入的32.5%。到了2011年,游戏收入占比首次超过一半达到55.52%。此后四年,游戏一直都为腾讯贡献一半左右的收入。
在游戏界,腾讯成为无可撼动的老大,多年来,其每年的收入要超过第二名、第三名的总和。
2016年《王者荣耀》火爆全国,仅卖皮肤,就日赚亿元。当年《王者荣耀》团队获得了2亿元的年终奖,其创始人被媒体曝光斥资9800万港元在香港买楼。
不过,到了2018年,腾讯游戏业务遇到了大麻烦。
2018年3月29日,原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发布《游戏申报审批重要事项通知》,称由于机构改革,所有游戏版号的发放全面暂停,且并未通知暂停期限。直到今天,版号一直没有开放申请。
“如果获得不了版号,游戏就无法实现商业化,对于游戏公司来说,只能干等着,或者烧钱继续维持服务器的运转。”一位游戏行业的从业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受版号审批限制的影响,整个2018年游戏市场都不太景气。
根据《2018年1-6月中国游戏产业报告》的数据,2018年上半年,游戏市场整体收入1050亿元,同比仅增长5.2%,而过去三年这一增幅分别达到21.9%、30.1%、26.7%。
以时下火爆的“吃鸡”游戏为例,它曾被寄予厚望,有望成为继《王者荣耀》之后,腾讯打造的又一款史诗级的游戏。但就因为没有版号,不能卖皮肤、卖装备,而无法商业化。
根据腾讯2018年中期财报,智能手机的游戏收入同比增长了19%,但环比下降了19%。同时,在手机游戏日活呈现两位数增长的同时,来自每个用户的收入却在减少。主要的原因就是“吃鸡”游戏没有实现商业化。
一位游戏行业资深从业者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在近期,腾讯可能会下架吃鸡游戏,或者为吃鸡游戏更换服务器,以减少在吃鸡游戏上的投入。不过,就此问题,腾讯公司没有给予正面回复。腾讯表示:“游戏只是腾讯多元业务中的一部分,腾讯的发展也无法靠单个业务和领域支撑起来。”
一位从腾讯游戏部门离职多年的老员工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虽然外界对腾讯游戏的质疑声不断,但腾讯并没有迷失在游戏所带来的巨额收益当中,最近一两年也能看得出来,腾讯在努力寻找新的收入增长点,以降低游戏收入在腾讯收入的占比。
“腾讯要做一家伟大的科技公司,而不是一家庞大的游戏公司。”这位老员工说。
游戏行业遭遇黑天鹅事件,或许促使腾讯的这次架构调整提前进行了。
此次是腾讯历史上第三次调整组织架构。2005年,腾讯建立了“事业部制”,2012年升级为“事业群制”,这一次则是在现有“事业群制”下做了微调。
第一次调整时,在战略上,腾讯正由无线增值业务向在线生活转变,在此后7年时间里,集中资源的各大事业部迅速开疆拓土,战胜了飞信、MSN,并架构了PC时代的虚拟世界,买皮肤、偷菜、养QQ宠物,成为了70后、80后的集体回忆。
2012年升级为“事业群制”时,适逢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一个事业群包含多款产品或业务,相当于一个集团军,具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尤其是微信的强势崛起,让腾讯立于不败之地。
与此同时,腾讯进入了“投行模式”,通过投资,布局了众多领域,如出行领域的滴滴、电商领域的京东和拼多多、搜索领域的搜狗、直播领域的斗鱼、短视频领域的快手。在2015年中国(深圳)IT领袖峰会上,马化腾曾戏称,腾讯只有半条命,另外半条命就交给了这些合作伙伴。
腾讯成了真正的帝国,触角伸向了互联网的每一个领域。从2011年到2017年,市值涨了10倍。
进入2018年之后,当腾讯的股价开始回落时,人们也开始思考,投资无边界的腾讯到底值多少钱?以投代研的腾讯,是否还有产品能力和创新精神?这种投而不控的模式,除了财务上的收益之外,对自身的核心业务是否具有价值?
腾讯在小程序、支付、腾讯视频等“微创新”领域领先一步,但却在面对今日头条、抖音、钉钉的正面交锋时,没能拿出像样的产品迎战。尤其是短视频阵地的丢失,是腾讯最大的失误。
此前,腾讯曾希望通过投资,将今日头条纳入帝国版图中,却遭到今日头条创始人张一鸣的拒绝。
在腾讯周边,还存在一个数十万人的大队伍,他们靠腾讯吃饭,从腾讯接业务、包服务,被戏称为“环鹅生态圈”。
“有事找代理,同事可能还没有代理商的冲劲,也没有他们的创造力。”一位腾讯内部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这还会造成不小的资源浪费,不同项目找的代理,可能做的是同一款产品。如果把环鹅生态圈里的应用、产品算起来,腾讯的东西更蔚为壮观。”
除了与今日头条的战争之外,老对手阿里巴巴与腾讯在新零售的战场上,早已打得不可开交,众多线下卖场和销售平台均有他们的投资身影。
这两场战役尚未分出胜负,但腾讯上下已产生强烈的危机感,尤其是在未来的主战场——To B业务上。“在管理方面,我们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内部的组织架构,现在的腾讯需要更多To B的能力,要在组织架构上进行从内到外系统性的梳理。”在2017年腾讯的员工大会上,马化腾这样表态。
一位腾讯内部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直言,他感到焦虑的是,在腾讯这八年时间里,他再没有看到过当年微信要改变人类沟通方式的理想主义追求,曾经的引导者正在变成跟随者。
“我希望今后BG部门之间不只有赛马,更有合作。”2018年9月29日,腾讯内部有人发起“如何看待我厂本次架构调整”的提问,上面的这段跟帖从80个跟帖中脱颖而出,以248次点赞被推在了首位。
“赛马制”在腾讯历史悠久,是腾讯内部创新活力的推动器,微信、《王者荣耀》就是从这种制度里跑出来。但是到了今天,这个制度也暴露出不少弊端。核心的问题就是,赛马使部门之间只有竞争,没有合作。
不少人也在反思,为什么腾讯会被今日头条压制?一个在腾讯内部比较有共识的答案是,腾讯用一个部门来和整个今日头条进行抵抗。有腾讯员工对今日头条进行过系统分析,认为在移动互联网资讯分发模式中,腾讯网、凤凰网等属于媒体型,微博、微信属于社交型,今日头条则属于算法型。
相比于前两种类型,算法型依赖于大数据的分析。作为20年社交、游戏的王者,腾讯已成为全球顶级的数字王国,并不缺乏大数据分析的基础。但问题在于,各部门是否愿意数据共享,是否有“技术中台”来做调和?
此次调整后,赛马制将如何存在,是很多腾讯员工关注的话题。腾讯公司给南方周末记者的回应是,面对单个产品的机会,仍然允许适度冗余,鼓励内部竞争和试错。在AI、数据等基础研究以及To B、To G业务上,腾讯将会进行更具竞争力的统筹。
在调整之前,七大事业群里,也常有相似业务分布在不同事业群之中的现象。以影视业务为例,在IEG(互动娱乐事业群)有腾讯影业,在OMG(网络事业媒体群)有企鹅影视;再以AI业务为例,三个团队分布在三个事业部中,分别为TEG(技术工程事业群)的AI实验室、SNG(社交网络事业群)的优图实验室和WXG(微信事业群)的AI团队。
这一次的架构调整,起到了合并同类项的作用,确立了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CSIG)、平台与内容事业群(PCG)、互动娱乐事业群(IEG)、微信事业群(WXG)、技术工程事业群(TEG)、企业发展事业群(CDG)六大事业群。
此外,腾讯还新设立了“广告营销服务线”,属于CDG。2015年5月,CDG设立“社交与效果广告部”,将隶属于WXG的微信广告中心和SNG的广点通收归;2017年底,OMG的效果广告部(智汇推)也并入CDG社交与效果广告部。广告营销服务线的设立,意味着腾讯的广告业务全部收归到CDG。CDG由腾讯二号人物、总裁刘炽平负责。
微信事业群并没有受到影响,基本保持原来的状态。作为腾讯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最大的引擎,微信强大的产品生态,使得它在腾讯内部中,变成了独立性最强的领域。
巧合的是,在腾讯权力再分配的重要时刻,微信事业群总裁张小龙却选择去欧洲打了一场高尔夫职业—业余配对的锦标赛,并且最终获得了冠军。
外界将这次调整称为腾讯的“七年之痒”,在腾讯20年的历史中,几乎每隔7年,便会调整一次组织架构,但仍未让腾讯避免染上“大公司病”。
在采访中,腾讯的员工时常会提起老对手周鸿祎的“小白兔理论”。公司发展大了,一些能力强的人不愿意容忍公司内部的愚蠢行为,会选择离开。而一些能力不强又不愿意跳槽的员工,时间长了也会熬成中高层,这些员工就是“小白兔”。
离开的人,有的在别的领域创业成功,有的在竞争对手那里做到高管,还有的成为环鹅生态圈里的一员,做腾讯的生意;留下来的,则继续享受这家市值全球前十的巨头所带来的“扩张”红利。这并不是说,留下来的都是能力弱的,只是确实在多个事业群里,都有“千年总监”的存在。
一位腾讯中层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腾讯内部文化相对人性,除工作之外,还有诗和远方。虽然也实行末位淘汰制,但事实上一般不会去淘汰人。同事加班也多以自愿为主,靠的是自身动力。这是一种无可厚非的公司文化,不能指望每一个人天天都打着鸡血,那也不是正常的。
不过这位中层也直言,对于人均薪水高达70万元的腾讯来说,那些充分享受了腾讯发展红利的老员工是否还保持早年的狼性,内部的晋升机制是否畅通,如何避免“国企化”,确实对这次架构调整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我们早些年做项目时,十来个就可以了。现在一个项目动不动就几十人、上百人,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上述中层感叹。
事实上,腾讯内部有着优良的反思传统,表达渠道也比较畅通,员工们会在内部论坛上表达对公司的看法,马化腾、刘炽平等高管有时也会在帖子下面回应。
2018年8月,《五问:腾讯哪些“大公司病”让你不吐不快》成为内网热议的帖子,并被管理员推荐到了首页,阅读人数高达54600多次,几乎每一个腾讯员工都读过。据腾讯内部人士介绍,这篇文章言辞犀利,但又不失幽默,批评了腾讯的大公司病。
他提到,汇报邮件、做PPT,有时比工作本身还重要;为了一个任务,同学们会到处拉微信群,但群拉得很多,真正解决问题的却很少;还有中高层权力固化,隐形腐败严重;专家越来越多,但高质量的创新没有增多;价值观摇摆,早期优秀的文化面临稀释。
“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