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英国脱欧: 需要变革思维方式

作者:朱嘉明  来源:经济观察网  日期:2016年8月10日

虽然仅仅过去几天,发生在624日的英国脱欧公投已经成为了历史。世界媒体对此举的报道和评论,铺天盖地,就主流而言,是不看好英国脱欧。英国自身在脱欧公投过程中的分野,演进为世界性不同思想、价值观和利益取向的碰撞。其中不难发现,传统政治、历史、经济、国际关系的观念和方法主导着舆论和人们对英国脱欧的背景、过程及其后果的解读,一片混沌。

这告诉我们,已经到了突破传统理论、思维框架和逻辑,引入复杂性科学概念和方法的时候了。只有这样,我们方有可能耐心地观看这出没有剧本、没有导演和没有明星的历史大戏,并理出其中的头绪。

在重大历史事件来临时刻,借用哈耶克言:要避免“致命的自负”。

第一,不可能穷尽重大事件的“历史背景”。

长久以来,人们习惯对重大事件进行“历史背景”的梳理,企望找出“来龙去脉”,推导结论。这种方法越来越过时了。因为当代世界演变为复杂系统,不是走近,而是远离“井然有序”,呈失序的“混沌”状态,无一定轨迹可循,难以对背景进行简单归纳。

此次英国公投的“历史背景”,有直接和间接的,有经济和政治的,有国内和国际的,有本身动力和外在压力的。既不可能穷尽其“历史背景”,也不可能找出诸多复杂因素间的相关性,进行定性与定量分析,再从而得出结果。这种情况日益普遍。特别是对突发性历史事件,寻求对其“历史背景”的探讨,成为旷日持久的工作。最典型的案例是“911”事件。

第二,“议题”超越“主义”。

英国是产生“理论”和“主义”的国家,也是“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并存的国家。英国的“保守党”就以“保守”命名。但是,自撒切尔时代之后,主义和各种形态的“意识形态”的重要性急速退潮。在此次公投中,只有议题,没有主义。这些议题是:“消费者事务”、“教育和研究”、“农业和渔业”、“移民”、“主权和法律”、“旅游和海外生活”、“作为欧盟成员国的成本”、“能源和环境”、“全球决策和国防”、“政策和安全”、“贸易和经济”、“工作和收入”。

上述议题是复杂的、多样的、互相交织的,难以区分哪些更重要。长期以来,经济决定论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经济固然重要,但是,以为一切可以通过经济原因加以解释,那就错了。在此次公投中,不论选择脱欧还是留欧,“主义”显得暗淡无光,更看不到所谓“左派”和“右派”的踪影。而社会面临的越来越多的“议题”,并不需要与任何“主义”挂钩,不同“主义”者常常给予相同答案。

第三,内政问题国际化,国际问题内政化。

英国作为国际化极强的发达国家,其内政和外交,国内事务和国际事务之间的界限已经相当模糊。在英国,试图区分其国内事务与欧盟的联系,也是困难的。此次英国脱欧公投,开创了让民众对不可分割的内政和国际事务做出自己选择的先河。

英国从来是开放社会,脱欧并不意味着英国会走向孤立主义。牛津校长刘易斯?理查德森教授(Prof. Louise Richardson)就英国脱欧给全体师生写信,显现了坚定不移的开放理念:“我们的大学在过去几百年中经历过比这更大的风浪。我坚信对教育和科研的承诺,会让我们出色的国际大家庭中的师生们团结起来,继续蓬勃发展,并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更坚强地崛起。”

第四,社会结构呈现“非固化”趋势。

1845年,恩格斯撰写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第一版在莱比锡出版。如今,作为工业革命故乡的英国,恩格斯所描述的产业工人阶级和资本家阶级基本不复存在。英国社会,绝非传统的阶级分析方法所能解释。所谓“社会底层”,是一种想当然的说法。在英国这样长期发达,福利制度健全的国家,就社会主体而言,并不存在某种特定的“社会底层”。

近年来,中国弥漫着反对和批判“民粹主义”思潮。于是,有一种观点是,“民粹主义”影响了英国脱欧的公投结果。所以,人们需要对抗崛起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这里隐含着一种荒谬的现象。那些抨击“民粹主义”,恐怖“民粹主义”胜利,为“精英主义”失败而惋惜的大多数,并不被他们所崇敬的“精英”阶层接受。

其实,“民粹主义”(populism),比较准确的翻译是平民主义、大众主义、人民主义、公民主义等,其核心内涵是平民论者所拥护的政治与经济理念。遗憾的是,“民粹主义”已经成了贬义词。事实上,“民粹主义”是以“精英主义”的对立面出现的,它反对和否定“精英”执政和决策的合法性,挑战少数政治精英掌握政权、统治绝大多数群众的“不可逾越的社会学法则”。至少21世纪以来,精英形成的机制和精英政治的基础快速瓦解。在这个意义上说,“民粹主义”存在着合理性。

现在有一种观点说:“退欧是1830年代宪章运动以来的对精英最大的不信任”,不无道理。今天英国社会的光谱,不再以阶级为基础,也不以阶层为基础,而是在不同时期呈现出所面临问题的不同组合,它与意识形态和政党选项分离,社会成员之间的分歧和分裂不再具有传统的固化特征。很难说,这不是一种进步。

第五,代议制和政党政治在转型。

英国是实施现代政党政治和代议制的最早国家。英国代议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3世纪,标志是英国议会的形成。英国政党政治则起源于1662年托利党的诞生。托利党即保守党前身。但是,历经数百年,英国代议制面临直接民主的压力,与此同时,不论是保守党还是工党体制,已经严重滞后于社会向多元化和复杂化的演变。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诉诸直接民主,于是公投就成为没有选择的选择。

从公投的结果分析,英国的保守党和工党,都没有发生显著和决定性的影响,保守党和工党内部各自形成了脱欧派和留欧派。最有讽刺意义的是:在野党的工党领袖柯宾和执政的保守党首相卡梅伦,竟然共同持有“留欧”立场。但是,如果因此得出民主制度陷入无解的危机,绝对是浅薄的。这样的事实恰恰证明,民主制度的“张力”是被低估的,它可以接受直接民主的冲击,也可以承受诸如“公投”的社会成本。

民主制度需要改革,需要在“实验”和“试错”中转型。暂且不论“公投”本身,英国此次脱欧“公投”很可能预示了这样一种未来:一方面,对于政治家之间理念的分歧,政党之间宗旨和路线的差别,议会的争吵和辩论,民众的关注度不可挽回地下落,甚至这些只有象征性影响;另一方面,民众对政治问题的判断和选择的自主性急速上升。民众对政治参与的新形式,以及对政策形成机制的不断创新,正在加速传统的代议制和政党政治的结构性转变。

 

第六,传统政治家,政治家强人的时代悄然走向完结。

2002年,英国广播公司举办了一个投票选举“最伟大的100名英国人”活动,其中,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政治家有领导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劳合?乔治

DavidLloydGeorge1863-1945),领导二次世界大战的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LeonardSpencerChurchil1874-1965),以及约翰?以诺?鲍威尔(EnochPowel1912-1998)。没有列入其中的撒切尔夫人(Margaret Hilda Thatcher1925-2013),无疑也应该是被历史记忆的政治家。这些政治家以政治为职业,具有明确的理念、历史眼光、领袖魅力和政治运作手段,在政治上相当有建树,即使辞世多年,其影响力仍在。如今,产生这样政治家的政治生态已经不再。只有政客,再无政治家。

在英国此次公投过程中,不论是首相卡梅伦,还是在野党党魁科尔宾(JeremyCorbyn),甚至伦敦前市长约翰逊,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出色表现。特别是,卡梅伦在公投后致辞时饱含泪水,实在是没有大政治家风范。伦敦和莫斯科一样,不会相信眼泪。

如今,政治呈现娱乐化趋势,其神秘、权威、庄严、严肃的色彩正在淡化和褪去。与此同时,政治家作为一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特殊阶层,正走向群体性没落。很可能在20~30年间,即一代人至两代人之后消亡。因为,不再需要政治家作为一种专业和职业。他们将如同昨天的接线员和打字员一样被无情消失和遗忘。

第七,社群媒体的影响力方兴未艾。

在此次英国脱欧公投中,大众媒体竭尽全力,但是,相比较社群媒体,其实质影响力呈现式微。因为,社群媒体扁平化、无阶层、自行集结、有参与权利;并且能以多种不同形式呈现、普及,随时随地更新变化,实用程度高。

于是,以社群媒体为基础,民众不仅可以“自组织”,而且可以不断改变“自组织”,形成多元化和群体行为。其中,最为活跃的是生长于网络时代的青年人,他们是绝对被影响,而又成为影响主体的一代。因为他们,社会的政治生态正在演变。

第八,现存国际关系理论和外交政策模式面临突破。

二十一世纪以来,不断深化的全球化,遍布世界的区域整合和各种新型国际组织的产生,特别是恐怖主义蔓延和ISIS现象,不仅挑战了传统的“地缘政治”,冲击了旨在平衡国家间利益冲突的传统外交模式,而且动摇了以“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及“建构主义”为基础的经典国际关系理论体系。至于一度很有影响力的“三个世界”理论和“南北对话”经验,几乎被历史遗忘。

国际事务正在日益“多维化”,不仅涉及的问题不再单一,例如不存在单纯的货币政策;而且越来越多的双边国家关系牵扯到多边国家关系。政治家承诺的贬值成为普遍现象。所以,那种通过国与国上层政治家之间谈判、外交家运作、国际组织参与、签订国际会议和国际条约,以求影响和改变国际关系的难度越来越大。不仅梅特涅时代、凡尔赛会议成为历史陈迹,冷战时代美苏元首的戴维斯会议方式也彻底过时,即使对G20APEC这样的国际组织形态对国际事务的实质影响力也不要估计过高。

此次英国脱欧公投,对国际关系影响甚大,同时造成和推进了以下历史拐点到来:(1)英国自1707年建立的大不列颠联合王国(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国家架构的拐点: 强化苏格兰和爱尔兰分离合法性;(2)欧盟从扩张到收缩的拐点:欧盟彻底大陆化;(3)欧盟内部原有平衡的拐点:在英国脱欧之后,德国的权重相对上升,加强了德法轴心-欧洲一体化的支柱;(4)大西洋合作模式的拐点:与北美走近,英国因为地缘政治和历史原因,强化盎格鲁撒克逊纽带和美国的“特殊关系”;(5)全球化的拐点:主流将是区域化重组。

第九,英国的国际地位不会因为脱欧而有实质改变。

最近媒体大量报道脱欧对经济的负面影响,诸如欧美股重挫、风险资产下跌、英镑贬值。如果认为最糟的状况已经过去,似乎过于天真,但是,以为这样糟的情况会持续下去,英国因此沦为“店小二”式的“二流”国家,实在是一种愚昧。英国的实际经济运行状况,并没有因为公投而发生实质性改变。

在当代世界,以GDP衡量一个国家的影响力只是一种指标,一个国家在思想和精神上的贡献和创新更为重要。不要因为英国在全球经济中的比重下降,今天的脱欧,而忽视英国自光荣革命以来,一直对世界潮流不可低估的影响。仅以英国20世纪大事件为例:是金本位制度兴衰的关键国家;直接影响了一战和二战的过程和结局;奠定了中东三代人地缘政治格局;提出和促进了冷战思维和冷战格局;撒切尔(Thatcher)主义和里根(Reagan)主义: 开启20世纪自由主义、再私有化和全球化;伦敦具有不可取代的国际地位;永不过时的凯恩斯主义;对东南亚无形和顽强的影响。

即使此时此刻的英国,在若干领域仍处于领先地位。例如:(1)区域货币;(2)互联网金融;(3)社会资本;(4)社会企业;(5)转型运动(transition movement);(6)后碳社会(post-carbon society);(7)复杂性科学(complexity science)。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前沿科学之一的“复杂性科学”,它是系统科学发展的新阶段。霍金曾说“21世纪将是复杂性科学的世纪”。带给自然科学界变革的复杂科学,也开始进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英国国民,包括青年人并不以自己国家昨天是“日不落帝国”而自豪,也不会因今天帝国辉煌不再而自卑。

第十,历史趋势是没有终极的赢家和输家。

人们思考和讨论政治和国家事务,似乎必有“输赢”和“成败”的定式,而决定“输赢”和“成败”的关键是“实力”。于是,“博弈论”成为分析当代政治和国际关系的主要理论和范式。问题是,在现今信息革命和大数据时代,外在的信息数量和速度逼迫博弈过程开放,导致原来游戏规则的约束条件发生动摇,使得“静态博弈”成为稀少情况。博弈当事人缺乏选择“合作博弈”还是“非合作博弈”的主动性。也就是说,现代政治和国际关系正在超越“博弈论”“定式”,以输赢代表的功利主义不再那么重要。

此次英国脱欧公投,在英国国内,没有绝对的赢家和失败者,也没有产生英雄和悲剧人物;在英国之外,也难说哪些国家绝对受益,哪些国家注定吃亏。追求成为赢家,不愿意成为输家;崇尚胜利者,唏嘘悲剧人物,都已陈旧。在时空演变加速的今天,现代世界政治和国际关系中的输赢,丧失了传统的意义和价值。悲剧和喜剧、失败和成功、成本和收益,实质的差异是非常微小的。

结语

因为英国脱欧,英文产生了一个新词:BREXIT,本期《外交季刊》就是以这个词作为题目的。但是,不会因为有了BREXIT这个新词,就可以对英国未来做出预测和结论。此次英国脱欧公投,证明了当代政治的“非线性动态”特征,曾经教化人们的经典政治美学概念,诸如“平衡”、“连续性”、“社会分工”、“治理”、“战略设计”、“科层决策”已经被“非均衡”、“离散”、“跨界”、“自组织”、“去中心”、“大众参与”所冲击甚至替代,未来充满不确定性。

按照英国相关法律,公投结果不具备法律的约束性,只具有参考价值。换句话说,英国议会不一定会选择让英国走上脱欧之路。所以,不要过早地以为可以看清和说清英国脱欧这一历史事件的意义。至少现在看不清。

1976年,英国曾经发生过重大经济危机,当时执政的工党政府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求借39亿美元。当时被认为是英国衰败的划时代事件。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一结论是错误的。今天的唱衰英国论,尚缺少足够根据。

2010年代的今天,整个世界,不论已经选择了怎样的经济和政治制度,都需要改革和转型,人类原来积累的知识和经验已经不够,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创新。理解今天的世界,需要胸怀和远见。英国在脱欧公投之后,同时存在着高兴和失落,满意和遗憾,兴奋和郁闷,希望和后悔,但是,英国社会并没有撕裂。如果英国此次脱欧转型顺利,有利于英国人民,也有利于欧洲和世界。此时时刻的英国,不管是脱欧还是留欧,足球照踢。623日,公投前一天,2016年欧洲杯小组赛结束,进入淘汰赛阶段的16强全部产生,英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三支不列颠球队悉数顺利晋级。628日,英格兰和北爱尔兰遭遇淘汰,威尔士队进入四分之一决赛。世界应该要为威尔士队喊一声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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